金色夕照中，小巷子里的老旧围墙在地上映着一道长长的阴影。面对着夕阳的围墙变得亮铮铮的，亮光持久不散。在这个城市，旧城区是放不尽的一片沧桑，入夜以后，又是散不开的一片暗淡。
我穿梭在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一片迷宫早已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它是一座城堡，是一个家。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否又走错路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我要找的人。
“老爷子！”我喊了一声。
“哟！小安来啦！”老爷子爽朗地应道。他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纯粹。活了这么多年，老爷子已经很少见到纯粹的人了。
我笑着说：“我又来蹭饭啦！”说着，我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来之前，我特地去买了盒手撕鸡，因为婆婆特别喜欢伴手撕鸡的香菜的味道。我不知道的是，婆婆更喜欢吃掉香菜后，我和老爷子抢肉吃的情景。
说起来，老爷子和婆婆跟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比起他们那两个外出打工的儿女，我反而更像他们的亲人。每个星期我都会来探望他们一两次，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蹭饭啊，求拜师啊什么的。
老爷子是个很有脾气的汉子，或者说很要面子。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想念儿女，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小院子太落寞。他说他这一生都没有认输过，不输给人，也不输给生活。
某次喝酒后，他红着脖子跟我吹嘘：“我可是会如来神掌的高人！我的儿女就应该在外面勇敢拼搏！……诶诶诶？小子你什么表情？不信我会如来神掌？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成神舟七号？”
玩笑话归玩笑话，这个倔老头还真是个高人，这点我从未怀疑。老爷子和哑巴婆婆过去的故事我也没问过。因为我第一次问的时候，老爷子那背对着灯光的背影太过寂寞，他说，好汉不提当年勇。
跟着老爷子回到小院子，哑巴婆婆就在房门前歇凉。
“婆婆好。”
婆婆微笑着点了点头。婆婆是个很优雅的女人，就连失声残疾放在她身上都仿佛成了宁静的优点，举手投足间都会感受到她的温文尔雅。
这对老夫妻就是一个可爱的男人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女人。可惜，再可爱，也依然会老。再独特的气质，也掩盖不了他们脸上的皱纹。
很快就开席了，婆婆居然提前准备了我的饭菜。我怀疑他们每天都会准备我的饭菜。不知道我没来的时候，他们收拾剩饭剩菜会是什么心情。
吃饭的时候，婆婆一直在给我夹手撕鸡，自己把香菜吃掉。老爷子一直跟我抢肉吃，被婆婆狠狠地瞪了一眼。
吃完饭，老爷子在老榕树下练太极。他的动作很慢，偶尔看过去就像根本没有动一样，或者说老爷子的太极是在不知不觉间动的，当你猛然发觉时，动作已经变了。
除了太极，老爷子会的武功还有很多。他的身上就像藏了一个武林一样。当初在黑社会手下救我的时候，他炫技一样从十二路谭腿打到铁线拳再随手撩起一根树枝甩起五郎八卦棍。几十个混混，无一不倒地痛吟。当然，武功的名字是老爷子后来告诉我的。
看着那群不人不鬼的混混，老爷子蔑笑一声：“以前就不像样，现在更加不像样。”
我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传说中的绝世高人。那一天，我看到了这座城市繁荣之下藏匿的轻佻和厚重。如果没有老爷子挺身而出，我大概会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吧。
在逃跑的时候，混混手里提着的钢管啊、菜刀啊，泛着道道凌冽的寒光，越过我的身影，笼罩在我的前方。
而我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危难境地？因为我乐于助人。这是个很奇怪的因果关系，课本上从来没跟我说过乐于助人会被人追杀，但它确确实实发生在我身上了。
难道见到别人偷东西，我该视而不见吗？最初，我以为不需要我出头，结果周围全部人都真的置若罔闻，我不信他们没看到，因为小偷的姿态简直自大到离谱的程度，与其说偷，不如说拿。
但所有人都看不到。我看到了。于是我出声了。
“住手！你这小偷！”
他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却丝毫没有惊慌失措。周围的人仿佛全是残疾人，不但视力有问题，听力也不太好，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呼喊。
反而是失主皱着眉头看着我，拼命摇头似乎在哀求着什么。求我不要出头吗？你是心甘情愿被偷吗？
那小偷呵呵一笑，向着周围喊了一句：“有人见义勇为喔！”语气里三分调侃七分不屑，真是十分嚣张。
他的确有资格嚣张，他证明了我的确没资格出头。一句话，几十个混混从不知道哪里瞬间冒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
我只能逃跑。然后，在九转十八弯的巷子里，遇到了老爷子。
他甚至没有等我求救，就唰的一下跃到混混们面前，以那跟他年纪极不相称的灵活和刚猛，一拳拳，一腿腿，一棍棍，将所有混混打翻。他一个人的气势，压倒性地扑灭了对面几十个混混的凶恶痞气。
老爷子如此雷厉风行的模样我一共见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出事，第二次则是婆婆出事的时候。那天，婆婆一如既往地出去卖糖葫芦。她做的糖葫芦酸甜中带点咸味，别有一番滋味。结果，一个穿着城管衣服的混混，试图对婆婆动手以报复老爷子。
婆婆嫁给老爷子六十二年，又怎么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于是，混混被婆婆用糖葫芦的木签一签穿喉，正好插在骨骼和血管的缝隙里。据说，那人直接吓得摔倒在地，脸色苍白，偏偏连气都不敢喘一声。再据说，那是个临时工。
婆婆因为袭击城管被带到警察局，又因为嘴不能言，只好打电话给老爷子。当时我就在老爷子家里和他下棋，他挂了电话说清楚情况后，对我笑了笑道：“走，给你看场表演。”
就这样，某种意义上单枪匹马的老爷子闯进了混混的大本营。这次他没有再留手，每一棍打下来都是震耳欲聋，打在人身上大概不止是骨折这么简单。
由始至终，房子里什么对话都没有，有的只是哀嚎和鲜血。这场表演看得我触目惊心。到最后，这个房间差点能用尸横遍野来形容了。
老爷子走了，临走前，他打了个电话，他是这么说的：“局长是吗，过来洗地吧。”
语气平淡，毫不嚣张。
我回过头看着那群混混，他们是否感到后悔呢？后悔得罪我和老爷子，或者，后悔成为一个混混。当他们用暴力肆意嚣张时，就失去了拒绝暴力的资格。
后来，我问老爷子：“你这么能打，怎么一点都不出名？没想过维护正义什么的吗？”
老爷子一下子笑了，他回答说：“那和混混其实一个样。生活是不需要正义的，它只想安稳和陪伴。”
我沉默中明白了什么，然后想起那群躺在地上哀嚎的混混。也许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绝世高手想要的，是儿女回家看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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